《又见炊烟》我们无棣本土作家苏银东老师关于描写我们儿时在无棣县某个村庄里的故事,能让你回忆起曾经的岁月,《又见炊烟》里的故事就在你身边-----
胡萝卜时代
苏银东 著
每到秋后,我家的堂屋堆满生产队里分给的胡萝卜。它们个头不一,颜色各异,有黄有红有紫,翠绿的缨子十分鲜艳。
胡萝卜全身都是宝,可以生吃,也能煮熟了吃。缨子也很受娘和奶奶欢迎,她们用来拌凉菜,或者做菜团子、“粑落子”。最好的吃法当然是熬胡萝卜粘粥,我和妹妹从小喜欢喝胡萝卜粘粥。娘的当家饭食,胡萝卜粘粥居多。吃得久了,我真有点腻味了,就央求娘能不能换换样儿吃点别的。娘却说,胡萝卜是小人参,实在养人呢。胡萝卜粘粥热热乎乎的,喝在嘴里暖在心里,只要心里暖和了,手呀脚的就不会冻坏了……其实,清苦的岁月里,除了胡萝卜,还有什么可吃的呢。
冬天特别冷。河筒子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大冰块子。我们成天在河面溜冰玩。我们一边滑,一边唱着关于河冰的童谣儿:
一个老头八十八,
蹲在河崖拉巴巴,
拾块砖头擦擦腚,
越擦越滴答。
清晨,窗户外面的玻璃上结了一层形状各异的美丽冰花。娘泼到天井的刷锅水,在地面上腾起一股热气,便迅速凝结成了冻冻(冰块),日久天长,天井里形成了一溜儿坚硬光滑的冰坨子。我和妹妹蜷缩在炕头上,守着火盆,成天不下炕。吃饭的时候,娘把干粮和就吃碗端到炕上,我俩就趴在炕上吃。娘经常笑着说,你们可“熬到一尺二上了”,皇上也无非就这个待遇。
清早,我和妹妹还赖在被窝里不起——姐姐早已被娘唤醒,催促着到李家庄上初中去了——娘就砸开上了冻的缸水,从冰窟窿里舀出水来,放在缸盆里,用炊帚反复搓洗着带泥儿的胡萝卜。洗干净后,大的切成几段,小的就囫囵下锅,调上新棒子面做成的糊糊,用温火慢慢熬着。“心急喝不着热粘粥”呢,大约半个钟头过后,一大锅散发着香味的粘粥就熬成了。娘再三催促,我们这才慢腾腾从被窝里爬起来,锅里、灶上散出来的热气扑在脸上手上,感觉温暖极了,满屋子都是胡萝卜甜腻腻的清香。
整个冬天吃饭,娘都把饭桌放在火炕上。为了不冻坏我们的腿脚,娘用一张狗皮褥子把我和妹妹的腿脚都苫起来。姐姐撩下屋门的棉门帘,爹脱下他的“毛窝”靴子,上炕坐在床子上,姐姐和娘站在炕下,一家人准备吃饭了。我迫不及待地捧住盛满粘粥的碗,不一会儿双手立时暖和了,开始感觉有点麻酥酥的痒痒。几口喝下去,心里真的热乎多了。妹妹喝起粥来如饥似渴,她额前的一绺头发常常伸进碗里,沾上玉米渣子。娘笑着说,俺家三妮儿的头发也饿了呢。
冬天饭桌上的“就吃”,除了虾酱萝卜条,就是“芥秧”和豆豉。“芥秧”可以热热了吃,热过以后的“芥秧”依然呛味十足。豆豉却不能加热,娘说搁锅里一熥就没有了豆豉味,全家人一般都凉着吃。堂屋里板柜上盛豆豉的缸盆也结了冰,娘磕开上面薄薄的冰层,用铲子从里面掏出带着冰碴的豆豉,我们一家人嚼一口凉豆豉,喝一口热粘粥,唏唏嘘嘘地吃着。姐姐害怕伤了她那一口小白牙,要把豆豉先放进粘粥碗里,等上面的冰融化了才往嘴里放。我和妹妹对她的这一举动不屑一顾,认为姐姐她是臭讲究瞎“板生”(穿戴整齐讲究)。我们俩倒觉得有趣,夹一口硬邦邦的豆豉放在嘴里,比赛似地嚼得嘎嘣响……
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村里开始单干了,小队里的土地、牲口、农具等,都按照人口多少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和大伯家共同分了一头大犍子牛,还有一张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耠子。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了,再也不用听上工的钟声、队长的指挥了。爹整天轻松地哼唱着小曲,不是几句有点跑调的“哈哈腔”戏词,就是唱他上完小时老师教唱的“康定情歌”(至今不明白这样一首“哥哥妹妹”的歌曲,爹那一辈人却正儿八经学唱过)。爹在自家的南园子、东湾头等零碎地块里,每年也种一些胡萝卜,送亲戚乡亲一些后,所剩就不多了,胡萝卜常常被我和妹妹视为“宝贝疙瘩”。娘也照旧为一家人熬粘粥喝,只不过不再放那么多的胡萝卜——那时的主粮基本够吃。河坝上菜地里的白菜、萝卜等蔬菜,也日渐丰富起来。胡萝卜唱主角的历史,终于结束了。
对于胡萝卜,这时我们又有了新鲜的吃法。我和妹妹叫娘把胡萝卜煮熟了晒干,切成薄片,用麻绳串起来,一串一串挂在炕头的墙上。等过年时摘下来吃,又甜又有嚼头,那味道真是棒子花、醉枣所没法比的。
冬天的夜晚滴水成冰,窗外北风呼啸。连月亮和星星也瑟缩在天空的一角,不愿出来。娘生起了火盆,燃着明灭的火焰,温暖了整个小屋。我和妹妹趴在被窝头上写作业。娘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纳鞋底儿(不时拿针在头发上划一划),或慢腾腾有节奏地摇着纺车纺线。“哧拉哧拉”扯麻绳的声音,或者“嗡嗡嗡嗡”的纺线声,着实耐听了。她摇摇晃晃的影子照在墙上,简直是皮影戏里的木偶。我和妹妹做完作业,仍然没有困意,就开始玩起“绻脚”的游戏。我们都把脚伸出来,摆在一起,用手指点点戳戳,一起唱着:
脚脚囡囡,
捋捋盘盘。
盘盘北里,
老鸹飞里。
猪腿猫腿,
绻脚一只……
躺在被窝里的我们,有时也能享受到娘抓给的一捧地瓜干或者用鸡蛋换回来的酱米条、“猫耳朵”。看着妹妹馋嘴的吃相,我就低声地逗她:
盖着被儿,
露着脖儿,
“喀吧喀吧”嚼屎撅儿。
妹妹扭过头去,不跟我说话了。我自己玩得无聊的生活,便有一本正经地逗她说:嗨,快看,我的眼里有个小狗,你的眼里有个小人呢……妹妹不知是计,满脸疑惑,连忙扒过我的眼睛来看。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就撅着嘴向娘告状。娘也不嗔我,只对妹妹说你哥哥是说着玩的,你的眼里也有一只小狗呢。妹妹这才罢休。继续“喀吧喀吧”嚼她的胡萝卜干。
“初一初二露月牙儿”,一弯月牙静静挂在窗外。我心情特别地好,就给妹妹猜谜语玩,比如,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蹊蹊跷,蹊蹊跷,站着不赶坐着高;新篓子破篓子,里面藏着五口子……我肚子里的谜语太多了,妹妹直猜得晕头转向。
有时候,我便拿起粉笔教她在墙壁上画“小鸭子”,一边画一边唱:
拾了二分钱,
买个大鸭蛋,
它妈打它三棒槌,
气得小鸭撅了嘴……
画了一个又一个。一会儿工夫,墙上就有十几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了。画小鸭子画得不耐烦了,有时,我们也玩难度大的“手指游戏”:
上打三通鼓,
下打鼓三通,
上下一起打,
当中一溜缝……
当我们玩够了要睡觉的时候,妹妹和我忘不了抓一把胡萝卜放到外面窗台上。第二天起床后,我们争着去抢那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咬一口冻胡萝卜,牙根都疼,却特别的甜。
娘说我是吃胡萝卜长大的,在那个连年饥荒的年代,没有胡萝卜兴许就没有我的命。
所以,至今感激像娘一样养育了我的那些胡萝卜;至今怀念那个胡萝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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